生命的诗歌见证生命的主
文/施玮
生命与信仰 总第12 期 2007 年5月
人的一生是条河流,无法被截断。
当我编辑自己的长诗选集《生命的长吟》时,随着这些诗句仿佛重新走了一遍这十五年的人生。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出头,我经历了梦想的破灭,经历了愤世嫉俗,经历了幽闷自闭,经历了沉迷虚玄,经历了追逐潮流,经历了放纵寻欢。最后,在绝望的死地却遇见真光,得以重生。
1999年复活节我受洗归主。信基督以后,我一直觉得自己成为一个基督徒实在是偶然,甚至有点荒谬。我觉得这世界已经将我变成了个享乐主义者,心灵与肉体所经历的起起伏伏使我失去了善恶的准则。我相信“弱肉强食”是一切美丽温情下的客观真理,我甚至以此为彻悟。心中对生命的享受与自我激励就是:“与天斗,其乐无穷;与地斗,其乐无穷;与人斗,其乐无穷。”
当我经历了一连串神奇却又平常的小事,最后接受基督耶稣后,我无法写出自己从不信到信的见证。我好像成了另一个人,之后的生命与之前的生命毫无关系,人生仿佛被截成两段。造物主上帝却一直对我说:“在母腹中我就召你、预备你,你一生的年日都在我的手中。”但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理解。
可是,当我要编辑自己十五年来所写的诗歌,重新阅读这一首首凝聚着泪、甚至血,记录着自己生命历程中的坎坷起伏,回荡着心灵中的呐喊与悲鸣的诗歌时,突然惊奇地看到了上帝的这句话—“在母腹中我就召你、预备你,你一生的年日都在我的手中。”这句抽象的象征似的句子成了有据的事实,这十五年来真实记载着我人生的诗歌证明耶和华是我的神,人借着上帝的所造之物就能晓得他,虽然我曾不认识“天道”、背离“天道”,但天之道却从未放弃过我。
随着诗的河流,回朔自己从二十多岁到四十不惑这段人生最重要过程中的波澜起伏,心中满怀感恩,感谢天父让我看见他在我生命中的作为。丈夫和我一起整理这些作品时,他感叹地说:“看来你成为基督徒是必然的。”
一
我的第一首长诗《生命历程的呈现》写于1990年,那年我二十七岁。在这之前的日子,生命中充满了革命激情。上小学时因家庭出身等问题很困难才当上红小兵,但这并不影响我痴迷于读毛主席著作,以至于可以捧着红宝书读到面前煤炉上的饭烧焦都不知道。我对毛泽东著作的热情,后来发展到工作后自费苦读成人自学高考党政系。毛泽东诗词中的革命豪情彻底将我从一个被姑苏评弹滋润的小囡,改变成了红色的革命接班人。
我最初对文字的热爱来自于奶奶的唐诗宋词,来自于母亲的西方童话故事,来自于一些发黄的小人书和哀怨缠绵的江南戏曲。但当我被送进学校(也算是离开家庭进入社会后),立刻抛弃了小江南的缠绵,主动投身于革命的大熔炉。我把来自于诗词歌赋、“红楼梦”、“牡丹亭”的文字,全部供献给了大小字报。从小学为老师、同学代写大小字报,到中学出黑板报写广播稿,到成为一个团干部、一个党委宣传干事,我的文字始终在为“革命理想”服务。十八岁以后也写过几首情感小诗,但都被我自己不屑一顾。
1989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使我的红色梦想破灭,解放全人类的热情顿然消失,我以为握在手中的“真理”突然无影无踪,一切的标准都模糊了。那年在我的个人生命中发生了几件事:人生至今唯一一次在公安局里受审,记得那天我穿著粉红色的连衣裙,被公安局的吉普车带走。其实只是为了清查另一人的案子,但我仍是尝到了当作罪犯的滋味。从起初江姐似的不屈不说,到发现别人什么都知道,人根本没有私密……
我从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党员,谨慎仕途,一心献青春,到政治前途彻底丧失,以停薪留职避开下车间劳动的不公惩罚,去复旦大学读中文系作家班。同时,与当时所爱的人彼此分开,卖空四壁;与父亲产生重大分歧违背他的意愿,形同冷战;被怀疑为筹学杂费监守自盗党委摄影器材……
世事无常、人情冷暖,在我二十六岁那年残酷地向我显明了它的真实面貌。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在乎这些令我痛苦的世事、人情,我最痛心的是“真理”仿佛已经死亡,对光明的追求变得遥不可及。
地平线上,落日是无字的墓碑。高耸。狐独。
以悲壮的形象,启示着曾有过的和永不再有的昨天。
而昨天,是播种箭羽的季节;
是死亡喧哗聚会的盛宴。
是空白。是空白。是空白。
……
为了埋葬一段圣洁的往昔,我们用落日做墓碑,
且不惜让阳光陪葬。
虽然,我对自己追求真理与光明的“人生理想”宣告了“死亡”与“空白”,但冥冥中却仍有一份等待。“等待门砰然打开,等待肩上一只手的份量。 /等待……”但在我的面前“死亡”与“绝望”仿佛绵延不断的山峦,而身后的路已化为无有,一片荒芜的戈壁。“我的等待是黑鹰折断的翅膀,/在原野上树起标杆,成为我灵魂的负重。”
十年之后,这仿佛像灵魂负重般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,1999年我等到了一只有着钉痕的手—耶稣的手。这只手为我打开了一道门,这手从此以后常常按在我身上,输入耶稣的生命与荣耀,替换我昔有的死寂与寒冷。安慰、力量、使命、恒定……
我等到了这只盼望已久的手,使我在那十年中灵魂的呼求与负重没有落空。这十年中,我身边的亲朋没有一个能听得见我里面的呼求,没有一个人能感受这负重。他们只看着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,一个欢快的享乐主义者。他们看见的我是爱美服,热衷于跳舞、恋爱、艺术的女子,听见的是我的笑声和常常语惊四座的不羁之词,感受到的是我的喜怒无常、狂傲轻慢,但我的神他听见了我的呼求,听见了我灵魂的哭泣。
“寻找的就寻见,叩门的就开门。”这实在是上帝天父给他迷失于遍地的儿女们的应许。
二
1992年我在望得见大海的屋子里写《海在近旁》,接着写了《天籁.预示》。我感受着生命的飘零、寂寞。但同时,大自然中上帝的启示如天父的呼吸般令我伤残的心平复、渐渐痊愈。相信真理、渴望真理的信念重新萌生。
这是海洋的黄昏。
信念像支挺立的椰树,一动不动,领略海空的寒冷。
是什么力量使我们保持倾听?
是什么力量使我们坚信—生的位置永远在旗帜之下;
永远在飘扬的旗帜之下;永远在直立的旗帜之下?!
永远是一份趋近的感觉,向你—向我—向他—
传递爱的希望。
我的生命中重新开始有了祈盼:“祈盼一双永不垂闭的眸子,使新生成为可能。”“祈盼光明透射心灵/祈盼爱回复远古形态/……/我们祈祷的颂词/是否?会像一群初醒的宿鸟,被足声惊醒/拖着啸音掠过头顶 /在天宇颤动的气流中开始新的寻觅/漂泊……漂泊……多少个黎明就有多少次起程。”这祈盼对于我是何等珍贵,它使我不能在心灵的麻木中以死亡为生命的常态;它使我能够有勇气在“朝圣”的路上继续向前,在照常吃喝嫁婚的人群中对真光持守一份相信与盼望。
哦 ! 有谁知道?人类的良知将要去哪里
逝水。逝水。
心灵中几度沧海桑田
窗外风声徘徊,灰色的门若闭若开
曙光已为我净沐,合掌
—等待你的到来
……
请别抛弃我!
宇宙中的主宰,真理中的核
虽然我对你一无所知,但我的灵魂始终趋向你
我要摆脱所有的鬼魅
去寻找一双年迈的膝盖
持仗他的宠幸,放逐仇恨与悲哀
在昼夜交替的疆界,我将成为你的子民
……
阳光将临!真理将临!
是否有一瞬,能让我真切地面对光芒
……
使宇宙的心脏,恢复柔软,
恢复敏感,恢复智慧
—领悟生命
这是神的引领
在欲望的迷雾中,请跟随来自天堂的圣乐
跟随人类的良知
跟随某个永恒的定律
……
我相信在我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,上帝正站在我的身后,他听见了我的祈祷。他的眼中有泪,他向我的心灵呼唤,他知道我必得着我所祈求的,虽然那时我仍完全不知道他,完全没有感觉到光与真理的注视,但十年后上帝赐给了我真切面对光芒的幸福。
三
我远离世事、消遁于天地之间,原本是为了追求天地之间的“道”,聆听心灵与大自然共鸣时发出的“天籁”,渴望这天籁能引我靠近那光,靠近生命的“道”,但可惜我最后走入了“神秘”与“虚玄”。在写《预示》及以后的那段日子里,我借着冥想沉迷于纷繁、细微、无理性的意象中,沉迷于语言、文字本身的游戏。
1992年我离开海南入川,1993年离开成都入京定居。那段时间里我最爱的是一本洛阳古墓中的石刻拓本,黑色刻画的石棺是我眼中最迷人的东西。《古墓》的二卷诗稿都是写那些神秘、虚玄、死亡的感觉。事实上,当我的眼目一直被那些黑色石棺吸引而离开太阳与大海时,我的心灵正在绝望之后日趋涣散与颓废。
“肉体自伤口流出/汩汩地,钻入地壳的毛孔/怀着忧郁的心情,深入下去/深入到真正的,不存在对比的黑色中/消灭自己和自己的轨迹/灵魂却无法跟随,它固体的身子像颗果仁/喷香地留在舌尖,等待咀嚼……”“失眠的灵魂,饥饿难忍/痛苦地,挂在天上脚不沾地/抢购的人们排成长长的彩虹/所有的食物都长在梦里”。这些诗句都是当时情景的描述。我的“智慧……失去了思索的力量,……肉体与心灵都没有边缘。”但是感谢造物主上帝将热爱光明的执着放在了人的心中,我仍然有“两只玉兰般苍白的耳朵/悬挂在树上,倾听天路趋近的光。”
在北京居往的三年是我生命中最放纵、纷乱、麻木的日子,常常喝酒喝到凌晨,几乎是不醉不休。但我的丈夫和清华园里那间小屋救了我,那个宁静的家似乎与外面的世界毫无关系,成了我灵魂喘息、安存的地方。清华校园内外对我来说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,园内的我,吃食堂、打球、种丝瓜、写作;园外,没有限制地随心所欲,抽烟、醉酒。那三年中,我肉体的生活混乱、荒唐,拒绝一切理性的制约,拒绝“良心”与“真理”。 “虚无”引我坠入“放纵”,其实这两者之间本质上完全一样,就是“死亡”。那时我说人只有两种生命状态:“等死”和“找死”,而我属于第二种人。我在诗中写道:
整个一生都像是骑着一匹惊奔的烈马,看见的只是一片模糊
这使我无比地厌倦生存,厌倦每一个动作,每一丝浑浊的气息
难道就这样生活在似是而非之中,浪费我们尊贵的语言和生命
没有真正的黑暗,供我们创造绚丽的幻梦
也没有真正的光明,为我们照亮大自然本身的缤纷
我们只是一些粘土造就的物品,鬼魂与天使轮番通过我们说语
……
我的心灵并没有死,那一份对爱和真理的“相信”仍然在我的肉体生活之外存活着,对此我非常感谢我的丈夫,他是一个正直、光明、宽容的男人。我的心灵仿佛被寄存在他怀中,被他用 “爱”保鲜着。当我们一同认识上帝后,他说我应该感谢上帝,因为他以及他对我的爱是上帝为我预备的。天父上帝为了他在我身上命定的呼召与拣选,保守了我。他因着我曾经向他的呼求,没有放弃我,继续引领着我灵魂的追求。
我在孤独的热情中走向天空,走向剖开的太阳和云
寻找我的家园,寻找我的诞生,寻找我的喜乐和安息
谁肯重新将我孕育诞生?谁肯为我重造骨肉与心灵?
生命的气息啊?谁能吹入我的血中,化了几世的寒冰?
我渴望被生成一个爱美的人,并且热爱用声音打扰或爱抚别人
谁将生我呀?是不是这美丽的天空?我怀着惶恐与坦率走向你。
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,当我在36岁本命年初春的一个日子,真的被重生,成为新造的人时,谁能体会我心中无法言说的感恩?谁能明白此刻我重新面对这些诗句时的巨大震撼。
四
1995年我对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己不能忍受,曾背了个小包,拿上家里仅有的几百元现款,独自去了沙漠,一路火车、汽车、步行,直到新疆。回来后,我对丈夫说:我希望去一个有饭吃的戈壁高原,安静写作。
一年后,我随丈夫来到美国西部高原—美丽、辽阔的阿尔伯克基。这里没有太多的人,更没有熟悉的母语,这里有的就是罕见的、清澈而变化无穷的天空。尘埃落定,泡沫消失。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的真实景象,那种虚空、苍白、破败不堪,令我完全地绝望了。 “人的尽头就是神的起头”,可是我仍不知道去寻求神。因为中国文化中对神的定位已深入我心,他是一个与具体的“我”不发生关系的“神”,所以无论他存在与否,我都无动于衷,因为他和我没有关系。
到美国的第三年初,一个上海老乡刚到美国,处于各种难处中。我这个不信神的人就带她去了教会,我第一次希望这个与人没什么关系的神能给她一点安慰。事实上,这也是我第一次不以观光的心态去教堂,但神就在那一次以“主活着”这首歌摸着了我的心。我可以不要一个创造万有、高坐宝座的神,但我无法拒绝一位活着的“天父”。
一天深夜,独自看完“耶稣传”的录像,就怀着半信半疑但又是诚挚的心,来祈求神进入我的心灵,帮助我认识他。
那天夜晚我无法入睡,从小到大自己犯的各种罪,无论是行为上的还是心念中的,都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,有些甚至是我早就忘了的二三岁时的事,有些是我从不曾认为错了的事。那个晚上神让我看见自己是个何等污秽、可怜的人,我再也无法安躺在床上,就悄悄起来出于本能地跪在床前。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祷告,但在圣灵的带引下,为自己生命中一件件的过犯痛悔认罪。
1999年的复活节我受洗归入主名,2000年开始进入神学院攻读圣经研究。当我越来越认识耶稣,神的话越来越向我开启时,我一生的问询都渐渐找到了解答。我在长诗《关于苦难》中以质朴、简明的语言书写着,仿佛一种新生。一扫曾经对语言与意象的热衷,将人生中的痛苦呕尽,将心灵的负重卸下。
是谁把我置于这地上?
让我存活七八十年只为土中刨食?
是谁把我置于纷乱的世间?
让我终身挣扎,捆缚自己?
是谁让苦难漫溢人间
却令心灵向往平安?
……
我的死期总是遥不可及
一生的追求却早早死去
徒然地
翻阅生命的日历
往昔、将来留不下任何痕迹
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?
当时还写了《创世纪》诗剧等,2000年之后我完全被圣经吸引,进入美国西南三一神学院攻读圣经研究与神学。圣经回答了我人生所有的疑惑,“天国”带着它巨大的光耀临到我。
在这真理如闪电般四处飞翔的时刻
在这叹息如大鸟般张开恩典的时刻
在这造物者的情意
临到被造之物的时刻
有谁在倾听?
有谁以童贞的安静倾听爱情?
有谁能明白?
有谁以溃散的骄傲换取真诚?
谁的灵魂啊,睁开了眼睛
领受这灵与肉的转换,领受预言
……
公义睁开羚羊的眼睛,注视着
良心泯灭的族群
不是为了拒绝,而是为了赦免
2003年网络使我恢复了诗歌写作,那一年我写了大量的诗歌。《天国》倾述了对上帝与永生的感悟,《大峡谷》抒发人在大自然中对造物主的感恩,《灵》描述人对自身灵魂苏醒后的欣悦体验。《婚姻》是我在圣诞节结婚十周年献给丈夫的诗,这首诗是我这个诗人十几年来第一次为爱我的这个男人写作,第一次真正以感恩的心注视自己的婚姻。
诗句带着我灵魂中的喜乐与光芒喷涌而出。我产生了一个心愿:让圣经中完美的启示,让耶稣的生命,让天父的爱与智慧,借着我心中流出的诗句滋润这地,服事这世代与我一样饥渴的人。2004年我在离开中国八年后第一次回国,那年我回了两次国,心灵中对故土的爱与震憾难以描述,我写下了《想念中国》。我曾经深爱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,但最终绝望、放弃,是上帝的大爱使我有勇气重新思念故土、热爱那里的每一个人。
“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。”耶稣的生命进入我的里面,他是真光,照亮了我周遭的一切。使我可以重新认识天地、认识自己、认识世界、认识我的祖国和我的族人。重新拥有了爱的能力;重新拥有了热爱生命、追求真理的勇气。何等的欢欣与喜悦,何等的清沏与平安在我的心灵中,愿记录新生命的诗句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断涌流,不断向这世代的人见证我生命的主。
施玮 诗人,来自中国大陆,现为《海外校园》执行编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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